關於保險的一切，得從阿嬤留給母親的首飾盒說起。

那是一只長方形的黑檀色木盒，雕工精美的銅鎖居中、側緣鑲嵌古典中國風的鐵片。因為年代久遠，木盒黑漆頻頻刮落、銅鎖鬆裂且鏽跡斑斑，不知情的賊一瞧見，可能以為是放置廉價假首飾的廢皿。

阿嬤的神秘首飾盒

我總猜想，首飾盒裡頭，充其量是阿嬤在地攤上賣不掉的鍍金耳環、假鑽胸針、仿水晶珠串等廉價首飾。首飾盒始終閉鎖在母親的床頭櫃上，我根本懶得翻動它。直到結婚前一晚。

母親掌心裡緊捏一支銅棒，引我們進入她的房間，當著面，漸次鬆開首飾盒的鎖孔，答案揭曉了！

掀開木蓋，上層框格裡，一張泛黃的阿嬤遺照，孤靜地躺著。母親手指危顫顫的，小心翼翼抽開最底層，裡頭藏身一張單薄的紙。沾黏樟腦香氣的定存單。

這才說，阿嬤臨終前，將塵封多年的保單託付給她。母親說，阿嬤留下這一筆手尾錢，堅持給長大以後的乖孫女當嫁妝。

買保險只為求一份心安

保險？我困惑。試想，在那個保險觀念不興的農村，一家老小僅靠阿公一個基層教員的薄薪、和阿嬤擺攤的不穩定收入，經常三餐不繼，阿嬤如何能堅持下來？

母親說，阿嬤的大哥年紀輕輕就戰死南洋，讓她第一次領略到人生無常。此外，阿嬤因為長子體弱、發願吃齋唸佛，驚恐他會「三支竹篙一雙箸」（暗指三長兩短），但終究熬不到3歲，就被閻羅王索了命。

於是，阿嬤想買保險、求一份心安，殊不知卻這麼難。阿嬤原本以為，阿公唸的得書多、思想開明，斷不會反對的。哪裡知道阿公聽聞之後十分生氣，一會兒說她沒良心想咀咒他死、一會兒說賣保險的都是老鼠會……。

但阿嬤還是偷上郵局、探聽關於保險的事。在鄉下，郵局裡的辦事員，通常都是村裡熟識的人。一聽阿嬤想投保、又怕被阿公知道，一位辦事員揪著阿嬤衣角拉出郵局，說郵局人多嘴雜、沒人敢替她保，便暗自推介做保險的兒子幫忙。

據母親轉述，年輕的男保險業務員和阿嬤相約在一間冰果室裡，桌上積著厚厚的保險規劃書，阿嬤不識字、安靜的聽著，什麼壽險平安險醫療險殘廢險、月繳季繳年繳的差別全沒概念、也不懂節稅。

他一直講、阿嬤默默的聽，她沒有講價、沒有退佣，唯一要求對方守密，並私下約定，以後固定在冰果室收保費，然後糊里糊塗落下手印。

標會繳保費卻意外被人倒會

初初日子還可以過的。阿嬤自己省吃儉用，擺攤的時間更長了，早早出門、晚晚收攤，每個月總有餘錢繳保費。時日一久、和業務員磨出交情，偶爾也被說服提高保額、甚至增加一份「人情保」，替人充業績。

阿嬤當然知道，一張保單一份壓力，但人情嘛，她總是難以拒絕。直到繳不出保費，只好標會湊錢繳費，成了慣性的生活常態。

原本以為，日子將一直這麼平平安安下去。卻挑在阿公退休那一年，意外被人倒會，這事才東窗事發。

阿公大發雷霆，說買保險當然是跟親戚買，哪有向陌生人買的道理。更何況，哪有人笨到為了幫人做業績、胡亂四處標會，現在，倒一屁股債也沒人同情。

口硬心軟的阿公，氣歸氣、還是掏出辛苦大半輩子的退休俸償了債。從此，他在應該安享天年的暮年裡，必須每天趕清早、騎單車到鎮上，兼一份大樓管理員的差。

舅舅歪打誤撞進入保險業

後來舅舅歪打誤撞進了保險業，又被阿公數落半天。說他不唸書、肖想發財，整天四處趴趴走，哪裡都待不久。

舅舅只好苦笑，沒有解釋、也沒有迴避。因為阿公根本不知道，保險這行已經不再靠套交情、或是單純口頭推銷就能簽約成事，而是愈來愈講求專業、分工精細。所有想踏入保險行業的新人，要先上好幾星期的課、然後考照、取得正式資格，才能登錄賣保險的基本門檻。在拜訪客戶、規劃保單、簽約收費、辦理賠等繁重工作之餘，更必須抽空、不定期接受口才訓練、領導管理、投資理財、心靈成長等課程。學習成長的機會，比一般上班族還要多，壓力大、睡眠少，蠟燭兩頭燒，絕非阿公自以為是的那麼簡單。

母親說，真慶幸那時舅舅懂保險，因為早年賣保險給阿嬤的業務員早就不見了，阿嬤買了滿手保險，無人照應，全變成「孤兒保單」。幸好經過舅舅重新整理、反覆確認，有些甚至必須換約，才讓這些經年累月積累下來的保險價值，能合法的存續下來。

沒人料想到，阿嬤身後的一點點保障，經過4、50年的利息翻滾，居然也湊足一個圓滿數目的手尾錢，母親說話時，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我將定存單收下，才發現下面居然夾了一張母親自己的保單。母親說這是向阿嬤學的。她將手心覆在我的手掌上，要我好好收著，說自己年歲大了，也該替子孫想想，那一天總要來的，真遇上了，還可以留點手尾錢給孫子繳學費。

頓時間，有股酸熱感浮上眼眶，我將保單捏得更緊了。原來，每一張保單，都是一粒種籽，孤伶伶地鎖在首飾盒裡，悄悄完成子代遞延，還長成一座防風林，替子孫遮風蔽雨。

投保過程像一種信仰

途中，聽母親講述記憶裡的曾經，我想像著當時的鄉下，在那個退縮保守的年代，保險彷彿是個充滿奢侈想像的理財概念，甚至是對親人的褻瀆和冒犯。

也許是未雨綢繆的稟性，阿嬤勇敢投保，一想起這擔子，沉著她的肩上，凹陷出明顯的裂痕，她吃盡苦頭、備受責難，她連一句抱怨都不曾的。也許，阿嬤寧願相信，顛躓的投保過程像一種信仰，得耐著性子學會慢慢來、緩緩行進，把投資拉長、像砌一道長長的籬，籬外有希望、有陷阱，但預感那令人安心的事物，將會在意外身故的背面接踵而至。

因為保險，我開始認清，那些年輕時以為無足輕重的儲蓄，經日復一日的積攢，它是那麼輕巧地、就能把你因為意外、而瞬間傾斜的生命扶正起來。一張保單，在你絕望傷心、渾身創痛時，讓你警醒，至少還有它可以期待、託付，讓生命重新啟碇揚帆，原本不起眼的小錢，都因此具體而微起來。

一只終身保障的兌換單

在這個知識經濟時代裡，現代人的投保心態，不再消極、被動，而變成長遠的儲蓄、投資理財習慣、或者因應風險的適切準備，一直陪伴到人生盡頭。

一紙保單，它所能兌換的終身保障，不但對往者是一種成全、也宰制了下一代能否從往者已矣的傷慟和驚慌無助中遠離，持續幸福、尊嚴的走下去。我想，或許每一個家庭的廳房裡，都有一只私藏保單的首飾盒吧！它埋葬在樟腦香底下，封存許多為人父母的深情。自保單生效那一日起、愛便深深埋入，隨著時間無限擴延。

直到那一天，一旦必須打開它，親情的愛由隱而彰、從無形化為有形，兌現成一份手尾錢，它是那麼穩健地庇佑子孫餘蔭，讓豁達的慈愛得以生生不息、代代流傳下去。

（本文為文馨獎作品，摘自第7屆保險文馨獎得獎作品集「愛在保險」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