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明蓁 | 2018.02.13 (其他)

我以為這位保險員只是要取得老先生家人的信任才做這件事，沒想到，背後還有一個動人但令人悲傷的原因︱他的父親也是這種罕病的患者！

秋日午後，安養院的養護病房裡，只剩呼吸器規律收縮的聲音。這裡的訪客極少，空氣彷彿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老人般，沒有生氣；除了偶從百葉窗縫隙中來訪的陽光，帶來些許的溫暖外，這是一個被機器主宰、被熱情遺忘的世界。

自從爺爺生病住進這裡之後，我也成了房裡被凍結的一份子。寄居在此，每天面對沒有辦法給我任何回應的爺爺，心情總是低沉的；手掌在爺爺那瘦骨嶙峋的軀體拍打、揉捏時，似乎也要被他身上冰冷的溫度冰凍，有氣無力，有時還會受驚、縮起。

直到有一天，對床來了一位手提筆記型電腦、西裝筆挺、頭髮一半斑白的訪客，這冰庫般的氛圍，才漸漸被解凍。

他總是在周四的午後到訪。來了之後，默默地打開電腦，拉開窗簾，把老先生的床頭搖高，用二個枕頭把他的身體塞在床中間，避免他的身體因為搖高的床頭往下滑或向二側傾倒；然後把放床底下的注音板拿上來，開始和老先生對話。

「開始囉！」他拿起愛的小手，在一塊透明的注音板上移動。「ㄧ」、「ㄡ」當愛的小手指到這二個注音符號時，老先生眨了眨眼「幾聲呢？」他把愛的小手從一聲漸漸往下滑，停在三聲的地方，老先生又眨一下眼。

「ㄧㄡˇ，有沒有的『有』嗎？」老先生又眨了一下眼睛，他很幸運，一次就猜對了！他點點頭，轉身在電腦裡輸入「有」。

一個字，前後花了他十秒的時間，他今天的運氣不錯。一開始他來的時候，老先生不願意跟他配合，看都不看他一眼；但他非常有耐心，跟老先生說明注音版的功能，還親自示範要怎麼用，甚至花五分鐘拼出一個字。一個月過去後，老先生跟小學生一樣，開始用注音來做生活瑣事的溝通；後來，還能用來罵人、宣洩情緒呢！最近，還聽說他打算寫一本書，真是一項偉大的工程！

一向不愛和人互動的我，被這位天使的行為感動了，便跟他攀談起來。他說，十五年前，老先生被診斷出來罹患罕見疾病，不到五年的時間，他的雙手無法施力，不能做任何的動作，雙腳也沒有辦法走路；到後期甚至沒有辦法說話、沒有辦法進食，連呼吸都有問題！開刀接上呼吸器之後，被送來這家安養院，活動的範圍，就只限在這張三尺寬七尺長的病床上。

而他之所以會到老先生的床前來，是因為幫老先生的家人處理一樁保險理賠；在過程中，家屬說到老先生的狀況，他便提出他要來看老先生的想法，在老先生家屬不反對的狀況下，他便出現了。

原本，我以為他只是要取得老先生家人的信任，所以才做這件事；沒想到，背後還有一個動人但令人悲傷的原因︱這位保險員的父親也是這種罕病的患者！他在得知父親罹病時，看過許多資料，問過許多有同樣困境的家屬，他和家人選擇和父親一起面對這項考驗。他結束了自己的事業，帶著父親四處求醫，看遍臺灣、大陸各地的「名醫」。病情始終沒有起色，但積蓄卻逐漸見底；他只好再回職場工作，選擇時間有彈性、可以一邊照顧父親的工作。

這個疾病雖然使病人的身體動彈不得，卻禁錮不了病人的思考和感覺，所以病人依舊有和外界溝通的需求。他們依著病友團體的建議，做了一塊注音版，和父親開始用拼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溝通。在無數挫敗的經驗裡，他們更了解要怎麼照顧父親，使他的心理和生理都獲得滿足。

這位保險天使放下愛的小手，坐到老先生的身後，幫他搥搥肩膀，然後去浴室擰了一條毛巾，幫他擦擦臉和眼睛。

「累嗎？休息了吧？今天說太多了。」他問老先生。

老先生點點頭，他幫老先生把床搖平、枕頭墊好，讓他休息。

趁著空檔，他緩緩地說出他和父親的心理歷程「我們都很清楚地知道，這個考驗的截止日，就是父親生命的終點。至於什麼時候會走到終點，就沒有人知道了。

面對這個未知，他很痛苦，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擺脫身體的束縛、病魔的摧殘；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不用鼻胃管餵他吃東西、什麼時候不用再為他換尿布。對我們來說，這難受的一切，都沒有截止日期。」

「我多麼希望我們跟一般人一樣，健健康康，可以一起吃飯、可以鬥鬥嘴、可以打個小牌……是啊，連在一起吃一頓飯，都成了我們的夢想，誰會知道我們還有多少塵封箱底、沒有完成的計畫呢？父親病前還曾經想著要駕著帆船到大溪地去呢！」

老先生已經平靜地入睡，呼吸器發出規律的呼嚕聲，他握著老先生萎縮瘦弱的手，眼裡充滿淚水。

「父親終究走了，但走得平靜、安詳。」他輕輕地說。

這位保險員以為，這一切都結束了，他不願意再接觸冰冷的呼吸器、鼻胃管和那塊病人專用的注音版；但在聽到服務的家屬遇到同樣的狀況時，他心底卻有股熱浪在不停地翻滾。

「我想陪著他們走完最後的這段路。」一如他陪著父親走完生命的旅程般。

窗邊有一排近十盆、各種顏色、各種花形、各種花盆的大岩桐，現在正盛開著。紅的、粉紅、紫的、紅色滾白邊的、紫色滾白邊的、單瓣的、重瓣的，分別被小精靈、小狗、小貓、小水桶、小樹幹和小蘑菇的花盆懷抱著。

這些都是他來了之後陸續擺上的。

它們在病房裡長得很好，老先生看到它們心情也變得愉快，會向對床的我眨眼；連帶的，我這個病房的寄居者，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很神奇的，它們似乎一年到頭，隨時都是開花日；不是這盆開，就是那盆開，有時候也一起開，印象中好像也沒有哪一盆枯死被丟掉了。

它們應該也會凋謝，所有的生命都是；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是那個時間，但是它們仍然很努力地，在未知的生命長度裡，讓自己開出最美麗的花朵。

這位保險員的愛，也是沒有截止日期的，或許應該有，但是我無法預知的；可是，他願意在此時此刻，對我們微笑、給我們鼓勵和溫暖，這對面對著病魔卻無能為力的家屬，是多麼重要的一根支柱！

雖然他沒有直接服務我們，但他的精神卻讓我對保險業務員的刻板印象完全改觀！他讓我知道，保險，除了能在僵硬的合約下不帶感情談著金錢上的理陪，更能帶給家屬無窮盡的溫暖。只要有這份設身處地的關愛，保險，也是有溫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