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林阿姨在拜訪過後，外公主動叫住她，很難得的說了一句「謝謝」，林阿姨有些錯愕，愣了一下，才趕緊握住外公的手，外公請她在下次來訪時，將之前與外婆的保險合同一併帶過來，他希望能讓外婆在生命的末段，仍然有主動作決定的機會。

錯亂的車陣中，夾雜著擾人的喇叭聲，一座座善盡職責的紅綠燈，讓人莫名的心浮氣躁，在靠近學校的轉角，每當有車輛停駐的時候，那佝僂的身軀，遲滯的步伐，就會吃力地穿梭在車陣間，短短一分多鐘，老先生不停揮舞手中的玉蘭花，三兩株營養不良的花萼，用鐵絲纏繞著，暗淡的色澤，消褪不少身價，然而卻很能和他的身形相匹配，這樣的兜售場面，往往讓我選擇視若無睹，一方面覺得物劣價昂，一方面也不願成為眾人注視的焦點，因此，每次在這等待時，即便有些不安，還是選擇視若無睹。

然而，今天剛轉個彎就遇到紅燈，離下個綠燈也要一分半鐘，加上左右都沒其他車輛，老先生只好一直站在我的車旁，這樣的沉默似乎更有說服力，我不禁搖下了車窗，伸手示意，他手中的玉蘭花，水珠晶瑩反映著光暉，散發出微微香氣，讓我有些醺醺的感覺，我掏錢買了一串，他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感激之情，僅點個頭就把錢收進隨身包裡。我把玉蘭花掛在後視鏡的橫桿旁，香味很快四散開來直襲心頭，讓人精神為之一振，但這味道卻有著熟悉的感傷，外婆家的玉蘭花，林阿姨推銷保單的畫面，外公嚴峻的目光……，一幕幕在腦中不停閃爍著，即便車內的香氣是如此醉人，還是讓我不禁一陣鼻酸。

晚年的外婆，因為疾病纏身，常需服食各種藥品，室內總是充斥一股濃濃藥味，為了稀釋這味道，外婆喜歡在客廳放著一大把的玉蘭花，由於是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因此總是散發著濃郁的花香，但那種過於馨香的味道，夾雜在藥味裡，讓我又愛又噁，所以，我常常只拿著一兩朵別在耳多旁，享受一絲絲淡聞的感覺，外婆會將玉蘭花送給每一位造訪的客人，讓他們也能「品嘗」到新鮮的氣息。

村裡有一位林阿姨，和媽媽是小時候玩伴，常常來找媽媽聊天，她是一位保險業務員，從外婆尚未染病前，就極力向外婆推薦醫療險的好處，外婆沒有讀什麼書，在保險方面也沒什麼概念，對這位阿姨的推薦，常常不置可否。但隨著林阿姨來得勤，外婆也開始跟媽媽商量投保的好處與必要性，外婆總會在有意無意間，透露著對自己病症的無奈，她不希望成為家裡的負擔，但也知長時間治療，需要不少的開銷，她想要分擔一些費用，卻又不知如何去做？林阿姨適時的建議，給了她一絲希望。

每次，當林阿姨要離開時，外婆總會送上幾朵玉蘭花，阿姨不知是要討好外婆，還是真的喜歡，她都會把玉蘭花一朵朵用別針或夾子，置定在車內，讓香氣瀰漫整台車，我也會利用機會，待在車裡，享受花香滿溢的感覺。

有一次，弟弟不小心出了車禍，花了一大筆醫藥費，在歷經一段長時間的治療後，保險公司償付了近九成的金額，外婆在得知後，當下即有很高的意願投保，於是透過媽媽聯繫林阿姨，雙方也約定了簽約的時間。

那天，僅管林阿姨早就不算是陌生的客人了，外婆還是撐著病體，堅持靠自己將家裡打掃乾淨，並採了好多的玉蘭花，用噴霧器不時噴灑，讓花兒保持清新的模樣。中午時分，林阿姨來了，外婆挑了一株特大的玉蘭花，雙手微顫地拿給她，並附了一個精美的小套子讓她裝載，阿姨將花兒包裹好，仔細收在包包裡，先跟媽媽、外婆寒暄一番，之後才切入主題，阿姨老早就把文件備齊，很專業地陳述，怕外婆不懂，一項項慢條斯理解釋，外婆雖然聽著，但她並沒有多大反應，只是不停得問著同樣的問題，「我的病可不可以領到錢？」林阿姨不厭其煩，每次都是肯定的回答她「我保證一定可以」，這話也讓外婆的手暫時忘記了顫抖。當外婆提筆要簽名時，外公恰巧進來，他一看到林阿姨，馬上就知道怎麼回事了，外公的氣度還算不錯，加上林阿姨又是同庄人，也不好意思惡言相向，只是用著嚴峻的眼神下達逐客令，他不要外婆被花言巧語蒙蔽，尤其在這用錢之際，外公搶過外婆手中合約，遞給林阿姨，儘管林阿姨不停解釋，外公還是半推半迫將她請出門外，外婆從一開始嘶喊到最後默不作聲坐在沙發上，愣愣地看著那一束玉蘭花，手裡不停地撥弄著花瓣，直到花香漸漸消逝。

不久之後，外婆的病情越來越重，出入醫院次數也開始增加，好幾次都需住院個兩三天，每次的花費也都不便宜，而外公始終堅持親自照顧外婆，每一分錢也都自掏腰包，從不讓舅舅們和媽媽拿出一毛錢。在外婆住院時候，林阿姨並沒有缺席，只要一得知消息，她都會找空檔來探望外婆，雖然和外公曾有過不愉快，但她似乎不感尷尬，見到外公，還是熱絡地打招呼，親切地問候，外公對於她的出現，開始時，仍是一副撲克臉，久而久之，也習以為常，漸漸不再是板著臉，偶爾也會應對個一兩句。林阿姨每次來，都不忘帶些小禮物，除此之外，還會準備一大束玉蘭花，用一個小盤子裝著，外婆在聞到玉蘭花香時，總會特別有精神，也願意多說一些話，多吃一些東西。自從那次簽約不成後，外婆幾乎不再提及保險的事，和林阿姨的對話也都僅止於玉蘭花上，兩人越來越有交集，小小的花兒總有聊不完的話題，在她們對話時，外公總是坐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偶爾，也會靜靜地看著外婆。

有一次，林阿姨在拜訪過後，外公主動叫住她，很難得的說了一句「謝謝」，林阿姨有些錯愕，愣了一下，才趕緊握住外公的手，外公請她在下次來訪時，將之前要給外婆的保險合同一併帶過來，他希望能讓外婆在生命的末段，仍然有主動作決定的機會。林阿姨眼眶有些泛紅，她明白之前外公的舉動是出於對外婆的愛護，外公對保險的排斥，和她推銷保險的用意，同樣都是在關懷外婆，儘管方式上有差異，但卻有著相同的目標。曾經，保險人員的身分讓她豎立一道高牆，但在這高牆倒塌時，建立的感情似乎也特別深摯，林阿姨笑著揮手離開，她成功推銷了一份保險，也成功獲得了一份信任，也許，這才是她嘴角微揚的原因吧！

外婆過世後，保險所給付的金額，足夠拿來支付喪葬費用，當外公從林阿姨手中接過這筆錢時，臉上充滿感激之情，林阿姨不停安慰外公，外公拿了桿子，到外頭去摘玉蘭花，他像外婆一樣，將滿滿的玉蘭花送到林阿姨的手上，雖然花兒有些細小，但香味依舊濃郁。林阿姨來到外婆靈堂前，恭敬地上了香，然後從皮包裡拿出一株已經乾掉的玉蘭花，花的身形很修長，花身雖都已呈黑色，但卻用塑膠袋包裹的很別緻，那是外婆之前送給她的，她拿起火柴將它點燃，然後放在火盆裡，透過先前餽贈的這株花，表達對外婆的追思之意，玉蘭花雖然逐漸被燒盡，但並沒有發出惡臭，反倒有意外的香味，林阿姨拭了拭淚，轉身與大家道別。離去時，她雖抿著嘴唇，但眼光並不哀傷，用手拍拍身上的公事包，並將外公所送的玉蘭花放在車內相同的位置，玉蘭花的香氣，讓她提振了精神，似乎也提振了她那熱絡助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