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進明 | 2018.02.27 (其他)

那天早上，外婆被發現在床上過世時，軀體已經冰涼。

外婆離開前的兩三年，一直臥床，經常是滿背的褥瘡、滿床的屎尿，最後營養不良，抑鬱而終。

雖然喪禮十分簡單，舅舅們仍不免因為費用支出偶有口角。但是舅舅們說，再怎樣省，庫錢也不能沒有圍，不能讓母親在九泉之下身無分文。

半個月後，屘舅公帶著外婆交待要給舅舅們的手尾錢來，外婆的手尾錢怎麼來的？

「在生一粒豆，卡贏死後拜豬頭」是教人及時行孝的台諺。

外婆在幾年前走了，享年七十又六，養兒育女不遺餘力，臨老獨臥病榻少人顧，身後才知最深母親恩。

打小最喜歡回外婆家。在童年歲月，物質貧乏的年代先求三餐溫飽，一般家庭鮮少能外出遊玩，只要一聽要回外婆家，那是我們出外放風的時候，再開心不過。外婆家在離市區不遠的鄉下，傳統的三合院，早些年有著豬圈牛棚，寬廣的曬稻埕是我們小輩追逐玩耍的遊戲場。

自懂事以來，外婆就那個模樣，個頭不高，灰白的捲髮，臉上佈滿皺紋遍滿風霜，但總堆滿了笑容，記憶中不曾見她老人家生氣過。她老人家見著了你，頭句問候總是：「吃飽了沒？」，臨走，都會親切地說「有閒再來玩」。

農業時代生養小孩多，外婆生了不少，三女四男，到了假日來客吃飯都得分好幾批，煮完三餐做糕點，那灶火都沒熄過，興旺著呢！

二十年前的舅舅們，除了二舅隻身浪遊在外，另三人年少得志各個事業有成，經濟富裕，家族興望頗受地方敬重。孰知不消幾年，全都因沉迷大家樂，三人全都落得妻離子散，原本經濟狀況最好的小舅還因案入獄服刑，家道就此中落。

外婆過世時已屬曾祖輩，告別式會場家族姻親薈集，五代人脈皆至，會場中來了許多面生的遠親近鄰，連外婆的娘家都到場。但因富貴不再，當家的小舅也還身陷囹圄，外婆的告別式已無當年外公辭世時的盛大，能免則免，儀式從簡。最受人矚目的是三位已離了婚的舅媽。大舅媽仍未到場，三舅媽僅在門外捻香祭拜未帶孝，唯有小舅媽最懂人情義禮，不僅遠道屏東來奔喪，全程仍以子媳身份披麻帶孝，令眾人感動。

若按舊例喪事禮儀繁瑣，但沒錢辦不了事，許多排場與課儀也被簡略了，舅舅們還是不免為支出費用而偶有口角。孑然一身的二舅說「再怎樣省，庫錢也不能沒有圍，不能讓母親在九泉之下身無分文」。大家齊力認購庫錢，少則三千萬，多則一億庫錢，傍晚時分趕緊去商借鄰人空地堆起庫錢與紙厝。

隆冬暗夜中，空曠的農地朔風野大，紅頭師公拿出一條細繩要大家握著，以庫錢堆為中心，拉著出一個大圈，魚貫走著幾圈後，要大夥齊坐下。師公再吩咐儀式中要禁語、不要說人姓名；點燃庫錢與紙厝後，唸了幾回經懺之後要大家喊「阿嬤入大厝喔！」；又交代說「等會我喊祭奠詞時，你們要大聲說，有！」。

靜靜的看著師公持續念著經懺，漆黑四周被庫錢火燄投射出陽世子孫們閃閃幢幢的身影，我陷入深思。不久，大家起身緩緩地圍繞著熊熊的火堆走著，隨祭詞一句句地應答著。當師公喊到「代代出狀元哞？」「有喔！」「子孫有友孝哞？」「有喔！」，我難過到無法應答。

葬儀社老闆說過七十歲的長者辭世，訃聞可以印粉紅色代表是好命，細細讀著訃聞，這是與她老人家有關的最後一篇文字，照慣例印寫著「子孫隨侍在側」，讓我心中不忍顫動了起來。媽說外婆身體一向硬朗，直到往生都沒啥病痛，但是臨終前的這兩三年，卻未能得到好好的照顧，是長期臥床營養不繼抑鬱而終。

拉拔了孩子長大，到晚年兒子們自顧不暇，三舅一直沒去找工作，推說要在家照顧老母，卻往往睡到晌午才起床。骨瘦如材的外婆往往是有一餐沒一餐，整天躺在床上連個翻身都難，常常滿臉是眥垢、滿背長著褥瘡、滿床的屎尿。假日帶著母親回去探視，母親總是一邊清理一邊拭淚，責備過舅舅們，仍是互推你我。

那天早上大舅上班前發現外婆走了，軀體已冰涼，急忙將三舅叫醒；三舅正愁著後事不知要怎麼辦，一轉眼大舅正在翻箱倒櫃要找外婆證件，支支吾吾地，才知道要去辦除戶證明申領勞保給付，怕晚了一步就被搶先領走了，令人為之氣結。

外婆送走後的隔約半個月餘，住在台北與外婆最親近的屘舅公再度南返召集家族聚會，將外婆的壽險理賠金分給四位舅舅。

在眾人一片錯愕聲中屘舅公娓娓道出，原來外婆在二十年幾前有算命師提點她說子輩們可能先盛後衰，家道難保，要多做善事或能轉圜。於是外婆有了積穀防饑的念頭，開始存錢攢財，前些年都四處塞到處放，還曾被老鼠咬破。有次上台北訪親時，跟屘舅公提起這事，他就告訴外婆，保險可以存錢又隱密，當下就買了張保單，受益人就是四位舅舅。所以外婆與屘舅公每年都會互訪，其實另一個原因就是要繳保費，還特別囑咐屘舅公千萬不要說，為的是不想讓舅舅們有恃無恐。小舅生意失敗那一年，外婆還一度想解約拿出來幫兒子還債，但是因為錢不多，債也還不完，杯水車薪只好作罷，忍心讓兒子們吃吃苦吧！

外婆交代屘舅公等她雙眼一閉後，再分給他們當「手尾錢」，讓他們有東山再起之力。

讓眾人回想起，外婆沒有收入，原來自外公分得祖產，還有陸續賣掉農地時的錢，加上十餘年前舅舅們寬裕時孝敬她的，省吃儉用，大多去繳了保費。早些年經濟闊綽時，外婆還常常濟貧扶弱，樂善好施，廟慶普渡更是不遺餘力，在地方頗有好名，現在想起，為的也是要為家人積善行德，盼求轉機；後幾年，舅舅們周轉不靈時，也將外婆私房錢與金飾變賣殆盡，都以為山窮水盡了，對老人家也就越來越冷漠。

屘舅公將各自的支票擺在供神的紅格桌上，焚香祝禱，告訴堂上的外婆「二姐，妳交代的事，我已經完成了，接下來就看孩子們的造化啦！妳在天之靈就多庇佑他們吧！」三位舅舅深感慚愧，面面相覷地跪倒在地，伏在案前痛哭失聲懇求母親原諒。

舅舅們略盡孝心「圍庫錢」是為要讓外婆在冥國得以花用，不叫野主外魂給奪了去；然比起外婆生前用心良苦，幾近半生心力透過保險將家族的錢圍留下來，真是雲壤之別。

如果以後每個人都要活這麼久，那怎麼才能活的有尊嚴？唯健康與退休金。

外婆走後，我幫媽媽報名土風舞社，規劃了退休年金險及醫療險，雖然預算上有點吃力，但內心是更為安穩的，這是外婆的懿範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