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衷心感謝！因為保險讓我們有一筆錢可以處理爸爸的後事，儘管不是氣派輝煌，卻也肅穆、莊嚴。對我而言，保險已經不只是每個月要繳很多錢的催帳單，更不是人情債，而是深刻的父愛。

「請退出門感區」，我重新刷過高鐵車票，背著球袋，踏上手扶梯。白色的棉T、及膝的短褲和輕便的拖鞋，每張父親的臉都緊盯著手扶梯瞧，唯恐錯失晚歸的子女們現身的第一瞬間。多麼希望那些臉是爸爸的臉，多希望那雙接過行李的手是他的手，這樣我就不會在回鄉的此刻，與寂寞撞了個滿懷，就不會一個人坐在接駁車內，任憑眼淚超載。

五月底的雙人病房，清晨的陽光照在橘色的被單上，我微睜左眼卻沒有一絲清醒，仿佛這一切依舊安詳得一如昨日，可以賴床賴到自然醒。淡藍色的長袍下伸出一雙瘦骨嶙嶙的腿，恰似怕驚醒睡在一旁的我，放輕了動作掙扎著緩緩下床，或許是欄杆在移動晃醒了我，也或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負大任，我從折疊椅上驚坐起，問「你要上廁所吧？我幫你鋪衛生紙。」，爸爸說「不用不用，我已經上完了。」我急忙找出早上的藥，裝了溫開水，服侍著他慢慢吞下。爸爸望著窗外，嘆了一聲「啊！又過了一天了……」低沉的聲音像是在對自己說著一般，而我，仿佛聽見了下一句……。愣愣坐在折疊椅上，難捱著、難捱著，折騰人的不是怎麼也咳不完的濃痰，更不是那瀰漫整間如酸餿水般的嘔吐味，而是看到了白晝，卻永遠不知道還有多少福份可以擁抱陽光？

爸爸曾說「騎腳踏車是有時起有時落，先騎上坡者勢必氣喘如牛而後享受到下坡時迎風的快感，先下坡者或許是痛快在先卻得辛苦在後，就看你想先騎上坡還是下坡。」

然而他沒教的是生命並非如此，下坡了，倏忽急逝的除了滿耳的蕭颯，還有怎麼也抓不緊握不牢的時間流沙，而這一切都茫然不可測，孰能料到何時是人生的下坡路，又有誰能給人間漫漫長夜，燃一盞保障的燈火呢？

還記得我陪著爸爸到奇美後面的學校散步，走了一圈又一圈的操場，走得滿頭大汗，還得提心吊膽深怕血氧濃度又掉了下來，他說「不知道還看不看得見明天的太陽，可是關關難過關關過，乾脆我把我這顆快磨平的牙齒咬下來給你留做紀念好了！」幽默又樂觀的求生意志，堅定得讓我無比心疼。某天我從病房內的廁所出來，聽見他哽噎地對媽媽說「我想要看她穿白紗……」，剎那間我紅了雙眼，懂得了，爸爸的堅強有九分是建築在對我們子女的盼望，只有一分才是他對人間的戀棧。

從窗口遠遠見到通往大橋火車站的橋，來來往往的車輛好似把病房點綴得熱鬧異常，用指甲把兩顆紅色的膠囊掐出來，比牙籤細比鼻毛短的小小膠囊，比一兩黃金還貴，假如健保沒通過給付的話，一天要價五千塊。除了那三顆抗癌藥外，雙人病房住院一天一千三百八十元；自費藥品，例如胃藥三百五十元、鈣片五百元；看護一天兩千；三餐林林總總加起來，一天的基本開銷要四五千，當時我們家的存款只夠讓我們過一年，讓我曾經一度認真考慮賣淫來賺取醫藥費，幸好標靶藥自費了一個星期後，健保通過了，儘管當時的念頭非常荒唐，卻已經讓人深刻體認到什麼是貧病交迫。

媽媽因為爸爸一直幫身為保險業務員的姑姑做業績，還曾打電話痛罵姑姑，現在爸爸得了腎癌，深深體會到人生無常，幫我和哥哥加買了很多防癌險。姑姑很惋惜地曾說「那時候你爸爸就只買壽險，是我拜託了好久他才幫我做業績，買了一個防癌險，那時候的防癌險都很便宜，可是後來你爸爸要洗腎，就什麼都不能再加保了，幸好有這個防癌險，多少補貼了一些住院的費用。豁免保費一年才多一兩百，可是他卻堅持不買，不然像現在遇到癌症，全部保費都不用再繳了。」

我不懂這些險是在保什麼，事後聽姑姑說，當時N壽險公司住院一天給付一千元，T壽險公司的防癌險住院一天給付兩千五百元，保險讓我們一天有額外的三千五百元，使住院費得以週轉。原來一直以來都是因為姑姑忙進忙出的幫我們寫保單和申請保費，才讓我們在面對父親生死交關之際，不需汲汲營營四處籌輟醫藥費。更甚者，禮儀社費用也高達五十萬，假如沒有身故理賠金幫忙分擔，尚未有謀生能力的我們兄妹倆要如何慎終追遠？要如何讓死者入土為安？

原來保險就是保障風險，僅僅是一種防患未然的措施，也是對生命負責任的態度，對自己負責，也對家人負責。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當遭遇緊急情況時，會有一筆錢幫助一家人度過難關。至今，我衷心感謝，因為保險讓我們有一筆錢可以處理爸爸的後事，儘管不是氣派輝煌，卻也肅穆、莊嚴。對我而言，保險已經不只是每個月要繳很多錢的催帳單，更不是人情債，而是深刻的父愛。有愛，便是天上人間，便是爸爸已經成了逍遙的神仙，在天堂凝望著、守護著我們。

現在回想起來真的很感謝身為保險業務員的姑姑和叔叔，他們每天除了輪流照顧爸爸以外，還幫我們申請各種保險給付，四處奔波，讓我們這些子女只需相伴在側，無須煩惱錢的問題。這些保險人員每個都是我們的貴人，是人間菩薩，因著他們洞徹人世三千愁，當我們遇到災難困頓之時，他們早已手捧蓮華，保護著我們在載浮載沉中有個依靠。

告別式的前夕，瘋狂了三個禮拜的雨暫歇，西邊的餘暉璀爛得仿佛要將整片天空燃燒起來，東邊的藤蔓架上，攀著一道彩虹，完整的半圓形從地面延伸出去，劃滿了整片蒼穹，莊嚴的氣派剎那間讓所有人都滌淨了三個月來的疲憊不堪，溽熱的夏氣被清爽的風拂散，我知道爸爸已經乘著風，沿著彩虹橋，腳踏蓮花，西歸而去。爸爸，請安息吧！我們打勾勾，說好了要再相聚。

負笈北上的我不過是個異鄉人，不斷流離原鄉的血永遠無法停止沸騰，而我對爸爸的思念，即是我一輩子的鄉愁，是再多的淚也澆不熄如火燒傷般的痛。

自從爸爸走了以後，我就很少搭高鐵回台北，原因無他，當我提著大包小包的行李，越過閘門，回頭和媽媽揮手道別時，永遠少了一個穿著白色棉T、及膝短褲的身影，使得每次離鄉都淚眼婆娑。那催促著我快點上車，內心卻萬般不捨的身影，清瘦卻仿若巍峨高山的爸爸，永遠不會再送我到車站，永遠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