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欣芸（補教業教師） | 2011.01.01 

旋轉木馬的座台上，有著銀白色鬃毛的駿馬，孩子們的笑聲隨著甜膩的兒歌忽遠忽近，一圈又一圈的緩緩前進，映照出孩子歡樂的童顏。

但隨著燈光漸漸暗去，旋轉木馬不再轉動，美好時光的切片儲存在底片中，如流星般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後，殞落消逝在無垠的蒼穹中。

幸福的憧憬無法停留在原地如旋轉木馬般的陪我繞圈子，暗夜裡，只剩下一張沾滿淚痕的衾被。

書桌前，一本本的英文雜誌端正的擺放著，還有幾本來不及拆封的雜誌擱在書架上，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翻開雜誌，現在式、過去式、未來式，螢光筆密密麻麻的圈出文法重點。工整的字跡，一絲不茍的寫滿了鉅細靡遺的筆記，摩挲著泛黃的紙張，指尖依稀還可讀到殘留在字裡行間的餘溫。

窗戶旁的收音機，依然停留在原本的英語教學頻道，只是，檯燈下，那伏案苦讀的背影，已不在眼前。

少了琅琅讀書聲，這擺滿書籍的書房顯得空曠不少。到了夜晚，這宿舍寂靜的令人害怕，屬於爺爺、爸爸、叔叔的聲音已離我們而去，只剩下奶奶的咳嗽聲斷斷續續迴盪在屋中。屋子裡不再有閒話家常的笑語，不再有孩子們的童言童語，只有雨水侵蝕後斑駁的淚痕。

八十多歲的奶奶，自從跌傷了脊椎之後，前後進行了兩次重大的手術，不良於行的她只能仰賴輪椅，大部份的時間都擱淺在床上。家人請了一位看護二十四小時的照顧她，每隔一段時間便要替奶奶翻身、拍背、按摩四肢，以增進局部血液循環，否則缺氧的狀態持續太久時，就會造成皮下組織和皮膚潰爛。

水龍頭下，看護拿起刷子，奮力刷洗著沾滿穢物的被單及衣物，但無論如何清洗，那撲鼻的惡臭似乎怎麼洗也洗不掉。無法自行如廁的奶奶，常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形發生，但她總以尿布悶濕難耐為理由，抗拒使用成人紙尿布，看護常得為她清理床上及身上沾染上的穢物。

瘦小的看護一手放在奶奶骨盆下方，一手放在肩胛骨後面，吃力的將奶奶翻向另一面，拿起濕毛巾將奶奶的身體擦拭乾淨後，再半哄半騙的替她換上新的尿布與乾淨的褲子。

一直陪伴在奶奶身邊的叔叔，是奶奶晚年最重要的依靠，但生活一向規律單純的他，在五十歲那年，卻步上了與父親相同的命運，被診斷出罹患了肝癌。即使四處奔波尋找名醫，嘗試各種中西醫的療法，卻依舊無法阻止擴散的癌細胞。

在一連串的化療與手術後，原以為被鏟除的腫瘤又迅速滋生，擴散的癌細胞肆無忌憚的蟠踞在器官裡。原本壯碩的叔叔體重急遽下降，腹部的積水卻日漸腫大，如蛀蝕的枯木釘牢在床，越顯乾枯與瘦小，黃濁的雙眼如一灘凝滯的死水，沒有絲毫漣漪。

叔叔因肝癌迅速惡化，還來不及去醫院探望他，陷入肝昏迷的他便撒手人寰，留下奶奶、嬸嬸、三名求學中的子女。懷孕九個月，即將臨盆的我，在眾人反對的聲浪中，堅持要帶著腹中的女兒，送叔叔最後一程。

殯儀館前，烏雲在天邊聚成灰色的陰霾，冷風在耳畔呼嘯著，道士誦讀著經文，我在這裡送走了罹患癌症的爺爺、父親，又送走了正值盛年的叔叔。十歲的堂弟，在法鈴聲中，懵懵懂懂的領著白旛前行，陣陣狂風翻動著冥紙的灰燼，叔叔的棺木抬上靈車，前往火葬場。車子漸行漸遠，車窗外只見一大片菅芒花如浪潮般隨風起伏，陪著他們走向未知的曠野。

晚年喪子的哀痛，嚴酷打擊了奶奶，她看著叔叔的照片，雙眼淚水總不斷的湧出，在混雜的記憶中伸手捉取有關他的身影。

「我幫弟弟打好多件毛衣，有高領的、圓領的、花的，每一件都好漂亮，但他一件都不肯穿。」她低垂著頭，嘆了口氣，用著細微的聲音哽咽的說著：「現在人死了，也不用穿了！」

叔叔離開人世後，奶奶將自己囚禁在牢籠裡，旁人只能透過鐵窗的空隙探視著她，連知字片語的交談都無法獲得。漸漸的，奶奶迷走在恍惚的世界，那些儲存在記憶庫裡的檔案，被大幅的刪改，所有近程記憶都無法輸入大腦中，但往事像佈滿雜訊與刮痕的老電影，不斷眼前播放。

她如跳針唱盤般，重複播放那些遺忘在歷史裡的兵燹，與佈滿霉斑的饑饉。卻記不起剛說過的話，和剛做過的事，也想不起兒孫們的名字，最後，也包括她自己。

望著那張與叔叔全家人一起在遊樂園裡的照片，列車轟隆隆的沿著鐵軌前進，海盜船在驚叫聲中衝向高聳的頂端，咖啡杯如漩渦般不停旋轉，繽紛的色彩交融在一起，孩子們一邊笑鬧，一邊高聲呼喊著，紅通通的雙頰在陽光下像熟透的蘋果。樂園裡的一切，總是充滿幸福的夢想，召喚著我們前進。

旋轉木馬的座台上，有著銀白色鬃毛的駿馬，鮮紅的馬鞍上綴滿華美的飾物，悠揚的歌聲響起，孩子們的笑聲隨著甜膩的兒歌忽遠忽進，彩繪的卡通人偶也加入旋轉的行列，旋轉木馬升高、降落、升高、降落，繞著圓心，一圈又一圈的緩緩前進，鏡面映照出孩子歡樂的童顏，五顏燈泡幻化出繽紛的光影，帶領著孩子躍向童話裡的夢境。

小飛象扇著長長的大耳朵，白雪公主拉著裙角，露出嬌俏的微笑，我們拿著紅色氣球，興奮的向叔叔揮手，「喀嚓！喀嚓」快門的葉片在瞬間開闔，刺眼的鎂光燈閃耀著。我們笑鬧的追逐著泡泡，想將它們抓在手中，「啵！」一聲，泡泡破了，掌心上只留下黏黏的肥皂水。

燈光漸漸暗去，旋轉木馬不再轉動，甜膩兒歌戛然而止，美好時光的切片儲存在底片中，如流星般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後，旋即殞落，消逝在無垠的蒼穹中。

暗夜裡，只剩下一張沾滿淚痕的衾被。

幸福的憧憬無法停留在原地，如旋轉木馬般的陪我繞圈子，我們延著命運的鐵軌前進，在疾病與死亡的震盪中，如雲霄飛車般經歷了極速翻轉與驟然下降，在希望與失望間經歷了海盜船的起落。在上升、降落、俯衝的噩耗輪迴裡，家中原有的歡笑與共享的天倫之樂一點一滴的失去，只剩下沉重的陰霾壓在心頭。

想起叔叔生前仔細閱讀保單條文那一幕，他在暈黃的燈光下，拿起鋼筆慎重的寫下名字，這平凡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包含著對家人深深的關愛。身為稅務人員的叔叔，對於財務管理一向採取平穩踏實的態度，從不追求華而不實的物質享受，總將家人與兒女的需求放在第一位。未雨綢繆的他，將每個月的薪資扣除開銷後，規劃為儲蓄與保險，以負擔起孩子們未來的生活費與學費，才能在意外來臨後，撐起一張保護網，支撐起這遙遙欲墜的家。

搭乘著時間的摩天輪緩緩上升，生、老、病、死是生命必經的循環，我們歡慶生命的蒞臨，卻也得接受病痛的降臨與死亡的來臨。無論願不願意，我們都得學會告別，學會經歷失落，學會走過傷痛，學會向最親愛的人說一聲再見。

保單不僅是一張契約，它教導我們面對人生中的意外、災難、疾病、死亡等課題，學習珍惜當下，儲存希望，這樣，我們才能把思念埋在心裡，繼續勇敢的向前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