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亞蘋 | 2011.01.01 (其他)

阿輝微開的眼睛沒了生氣，一場突如其來的工安意外，奪走了我二十多年來的依靠。

如今，我在葬禮上獨自對抗著包商，包商老闆帶著刺龍繡鳳的兄弟，對方不願意承認意外，要我簽下含保險金二五○萬在內的和解書，我不願意也不甘心。

阿輝，我不要孤單一個人，你怎麼不在我身邊保護我了？

那天陽光露臉，一掃前幾天細雨不斷的陰霾，我的阿輝拒絕了在台中擔任工地主任的表弟的工作邀約，轉而選擇在草屯的一個造路工地接事頭。原本想的是就近節省交通油資，更可以早些下工回家陪伴我，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他一定是希望可以早點回家陪伴因為孩子都已離家的我，讓我可以少些失落多點溫暖！

那天午餐我一個人清掉了冰箱的剩菜，因為晚餐阿輝說想帶我去吃廟口夜市的牛排，所以中午就隨便吃吃省點錢。電話鈴聲響起…我已經記不得有沒有跟對方說謝謝，也想不起來怎麼會是隔壁王太太的兒子開車帶我衝去阿輝工作的工地現場，只記得阿輝微開的雙眼直直的沒了生氣，我怎麼喚也喚不醒這二十多年來一直以來的依靠。

已經連續好多個晚上，我一個人躺在床上淚浸濕滿了枕頭，卻怎麼也累不成眠，就因為身邊少了阿輝的呼吸聲……我不要孤單一個人，我寧願在醫院病床旁照顧你，起碼兩人還是有伴啊，你怎麼會捨得留下我一個人呢？

其實阿輝一直不是細心體貼的丈夫，因長期都在工地幹粗活，外型黝黑粗獷又少話，內心同樣直率沒心眼，我常唸他眼色不好，別說討好老婆大人，連討好老闆都不會，結婚二十多年來一直如此。

直至近日可能是察覺到我陷入孩子外出求學空巢期的不安與空虛，他老唸著要多陪我，也真的會在假日時開著貨車載著我四處走走，有到台中看看最照顧我們的舅媽，有到溪頭和日月潭一日遊……已經記不得上回夫妻倆如此無煩憂地出遊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

家庭經濟的重擔從來不間斷地壓著我們夫妻倆，學歷不高的我和阿輝，在孩子相繼出生後為了想多些收入，阿輝辭掉家具店送貨員的工作，特定尋找雖然粗重勞力但日薪較高的工地事頭。

我也辭掉服裝店店員工作專職在家帶小孩，也照顧中風行動不變的婆婆，同時也接一些家庭手工賺些零錢；前二年婆婆過世孩子也大了，我開始跟著鄰居學賣直銷保養品，除了貼補家用，努力打拼更是希望儘可能讓孩子擁有更好的教育機會。我跟阿輝是這樣想的。

多讀些書多學些才藝，將來找個不要像爸爸那麼辛苦勞累，又能賺多點錢的工作…這是我們想留給孩子當作一輩子的資產。

而今我一個女人對抗著包商，包商老闆帶著刺龍繡鳳的兄弟來拿香拜阿輝，同時也逼著我要簽下含保險二五○萬元的和解書，我不願意也不甘心，對方不承認工安失誤，反而放話叫我等他們…

阿輝，我不要孤單一個人，你怎麼會不在身邊保護我？台中的舅媽來看阿輝和我，塞了一萬五千元進我的手心，也好心要我處理完阿輝的後事後先回台北娘家或到台中舅媽家住一陣子，找懂法律的律師幫我一起對抗包商…我婉拒了，因為捨不得離開我和阿輝的家。

一隻溫暖的手臂此時悄悄搭上我的肩膀，照惠表妹用另一隻手遞上二張由保險公司開出，總共五百萬元金額的支票。

她說：「阿嫂，起碼哥哥留下了這筆錢替他照顧妳，即使前半生為錢忙碌，接下來孩子也大了，後半生妳應該可以別再為錢煩惱了。」

真的，當將阿輝正式送走之後，我才有空擦淚細想：有了這五百萬，但沒有阿輝一起共享，有何意義？但這是阿輝留給我下半生的珍貴禮物，我將不愁吃穿，或許未來還可以幫幫孩子讓他們可以少走一些我們夫妻當年的辛苦路…而這五百萬是不需要與包商對抗，不需要飽受惡勢力的精神威脅，不需要自己想盡辦法「向別人要來的」！這五百萬真的不是要來的！

走出銀行大門，望著手裡存摺的五百萬元餘額，心中一陣激動…阿輝一定沒看過五百萬元長什麼樣子？多少次因繳了學費、稅金、紅白包，所以繳不出當月保險費？多少次想停掉這份支出讓日常經濟壓力減緩些？多少次想拿著繳保費的錢讓孩子們多補物理化學？

每次都被照惠表妹擋了下來，她總是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錢存出去總有一天會回來。」我也總是撇撇嘴嘀咕著：「胡說八道咒我倒楣，眼前就不夠吃了還想到曬乾？」這時阿輝總在一旁微笑說：「照惠不會害我們啦！」…

想不到當人生走到這樣的大轉折時，平常總叨唸浪費錢又不吉利的「保險」竟然變身為可以被使用的數字！雖然五百萬元保險金無法抹去我對阿輝的深深思念，也無法將獨自一人生活的孤寂擋在門外，卻也在此時為我的家張開了一個超大保護傘：孩子在失去疼愛他們的爸爸之後，仍然可以回到學校繼續完成阿輝對他們的人生期待。

從來就一直倚賴阿輝，二十多年家庭主婦職業從來沒換過的我，可以為自己的哀傷暫喘一口氣，不需要立刻面對生活現實—學費、貸款、柴米油鹽…保險金提供孩子和我一個強大的經濟支撐後盾，也給了我陪孩子在人生道路繼續走下去的勇氣與希望。因為我的存摺裡寫著阿輝對我的殷殷期盼…盼我將孩子提攜成人，盼我將自己照顧的像他在身邊時一樣。

這是一段我的阿輝表哥和小慧嫂嫂在今年初剛發生的生命意外故事。

身為保險業教育訓練人員的我，早就練就一身站在台上將別人故事說得像自己故事似般的功力……直到那個星期天下午，我陪著媽媽去上香並看阿輝哥哥最後一眼。蒼白憔悴許多的小慧嫂嫂緊緊抓住我摺紙蓮花的手臂，像是要宣洩久未洩洪般的情緒瀑布，激動卻又彷彿氣力用盡似地泣訴著過去種種…

一向理性的我當下被深深震懾住，淚流滿面久久說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話，是捨不得從小帶著我們一起玩樂的阿輝表哥，更是因為走入嫂嫂身為人妻人母頓失支柱的無助與恐懼之中，是對黑勢力的恐懼，還有更多對人生未來的恐懼與不安…

離開前我留下五千元的心意給小慧嫂嫂，由汽車後視鏡中望著了無生氣的嫂嫂黑衣身影，除了滿溢的心疼，也深切體會嫂嫂和孩子的人生路仍要繼續走下去，先前我媽媽的一萬五千元和我的五千元白包，和其他親戚朋友的心意都不會遺漏，但這些能照顧她們母子多少？和照顧她們維持生活多久呢？

唯有倚賴自己為自己準備的保險，才能在這樣措手不及的時刻提供家庭立即的經濟支撐點，「錢」無法抹去我們失去親人的傷痛，但可以在我們明明最脆弱、卻又必須最勇敢的時刻，給我們讓家庭和人生再站起來的希望與勇氣，因為有了希望就能產生無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