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家祥 | 2011.01.01 (其他)

入行前三年，因為都只辦理撞傷等小意外，當時自負的我曾有口無心的說過：「都沒碰過大理賠耶，好想碰上學學看喔！」

直到我遇到一位年僅二十歲，因工作意外失去四指的外籍勞工。

隨著服務的過程一波三折，我才漸漸地感受到，原來理賠的精神不在於開出多少面額的支票，而是從陌生接洽到熟識，無助到感恩的心境轉折。

進入壽險業雖然已經七年，大小事也碰過不少，但從不覺得自己很有經驗、很老練，只覺學海無涯，每一天都還在學習，每個客戶都是感恩的對象。

記得入行前三年，理賠都只辦過摔車、撞傷等等一般小意外的醫療補貼，曾有口無心的對主管說：「都沒碰過大理賠耶，好想碰上學學看喔！」，自以為很懂的菜鳥說了不應該說的話。

某天B公司人資徐小姐打來：「有員工手被沖壓機夾到手指，右手只剩拇指還在，其餘四指齊斷！」第一件大理賠，來得突然，來的意外，更得到了許多無價的經驗。

該公司的團險由我服務，雖然員工不少，但業主因成本考量，一直都只保最便宜的意外險，在經過努力不斷強調職業災害保險對企業主的重要性加上討價還價之後，終於勉強加上去了。

電話掛掉時，還在恍神的我，突然不知下一步該做甚麼，一時亂了手腳。洗個臉，整理了一下思緒，目前要處理情況一：B公司只為員工投保意外險，連意外醫療都沒有，怎麼賠？情況二：在工廠內的工作傷害，已確定是職業災害，勞保局如何申請？要多久？保險公司又如何申請？可理賠多少？情況三：等勞保局完成理賠，再依職災核定書送件待保險公司理賠下來，通常都要許多時間，加上全部醫療完成才能申請餘款，時間真的太久，中間醫療費就已經付不出來了；基於照顧員工，一般都會由公司預先支付醫療費用，但會和員工簽切結，日後理賠金下來再歸墊，但這切結怎麼寫？情況四：受傷員工是外勞，中文聽說讀寫都不會，要靠翻譯人員將這麼多權益相關的東西一樣樣告知以配合理賠簽切結，連翻譯人員都頭大！

翻查保單的殘廢級數表，還好，列入八級殘，雖然沒有保意外醫療但還是有理賠，金額呢？打到理賠部門，對方很熟練的保守回答：「還沒看到詳細資料之前，不方便回覆」。再打到勞保局詢問相關手續，研究申請書怎麼填寫，一步步和承辦人一起，從不會到會，總算完成整個申請手續。

等待勞保局回覆的空檔，碰上了意料之外的狀況。因為受傷員工是泰籍，外籍員工一般都是公司取的中文名，當初承保時保險公司系統也是用這個名字，但其實B公司給的員工薪資帳戶是用英文名字，而保險公司理賠支票抬頭，就是抓系統的員工中文名，不能指定其他人。哇，這下好了，就算拿到支票也不能存入銀行了！趕快去幫忙改系統名字。

狀況又沒完，只是改個名字，護照、居留証、薪資帳戶，全都要搬上來證明是同一人。折騰了老半天終於湊齊資料送出，心裡正想說總算又完成了一關，沒想到隔天立刻被退件：「因為該員英文名字過長，超過系統上限，無法完整輸入！」，天啊！怎麼名字這麼小的事情會這樣一波三折啊？

最後只好自己跑台北總公司，直接商請會計部門協助，經過兩天的協調，詳細說明了來龍去脈，公司雖深怕支票名字不同會衍生後續問題，但總算還是同意用人工開票的方式開出了支票，唯獨被出納千叮嚀萬交代，叫我千萬要親見員工本人，還有因為對方簽名只會簽泰文，除了親簽外，還要再請B公司加蓋團保章，再加上見證人也要簽名，還好我的信用記錄良好，讓公司願意破這個例。

邊跑程序時與承辦人越來越熟，聊了許多八卦，知道外勞常常是令公司最為頭痛的一群，工作不認真，效率平平，拿到薪水後立刻花光，娛樂就是聚在一起賭博、喝酒，喝過頭打架鬧事已經稀鬆平常，連上班都不來。來了也沒比較好，宿醉工作，神智不清，這樣操作機台不出事才有鬼！聽到這些，讓我忐忑的心，以另類的方式被安慰了一下，至少，在某部分來說，他算是自作自受，我不該為他太難過。

送支票當天，只見一位小男生，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瘦瘦小小，體重恐怕不到五十公斤，右手吊著，手掌末端完全包滿紗帶，只露出大拇指，看不出到底受傷是輕是重。他看到我，生澀的硬擠了句快要聽不懂的中文：「您好！」。瘦弱的身型，無辜的眼神，我硬著的心，已經先軟了一半。

在翻譯和人事經理的協助下，向他說明清楚了這樣才能領錢，才能回去和家人過「好日子」，只見他緩緩伸出不熟練的左手，想拿筆簽名，這是他受傷後第一次用左手簽名，左手完全不聽使喚，完整的名字寫的亂七八糟完全無法辨識；突然，他伸出了不完整的右手，試著用拇指和僅存的手掌側邊，吃力的夾著筆，但這樣還是無法準確施力，然後左手也伸過來協助幫忙頂著筆，就用雙手，慢慢的、顫抖著寫完了我看不懂的泰文簽名。

臉上稚氣未脫的無辜神情，彷彿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下半場已經有所不同，最後再同樣努力的講了句不標準的：「謝謝」，鞠了個躬，收下了支票，默默的離開，至此我的心，已完全軟化了。甚麼外勞難搞，喝酒打架，不務正業，和我眼前看到的這位安靜、有禮、乖巧、認真的年輕人完全不同，八卦和成見，早已飛到九霄雲外。

一切辦妥，謝別了承辦人、翻譯、仲介、人事經理，往停車的方向走，一個多月的壓力脫手，如釋重負，看著天空，沒有流淚，但心裡酸酸的。

誰願意二十歲離鄉背井，在一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為一個不確定的未來，做一個沒有保障的工作？借酒澆鄉愁，背後全是一個對家鄉的思念，和對家人滿滿的愛的無私付出。

人生只過四分之一，這一傷，剩下的日子怎麼辦？別說出勞力了，光寫名字都要用盡力氣的日子要怎麼過？失去正常工作能力，三年約滿只能送回國，將來也無法再出境工作，未來怎麼辦？父母花這麼多時間心血養大一個孩子，卻回來一個殘缺的兒子，情何以堪？四十萬的理賠支票，一根手指十萬，換做是我，一根手指一百萬我都不幹。

據仲介說，加上勞保他可以領到接近一百萬台幣，這樣的錢回到老家後，若好好利用，足夠他們換間房子，或是做個小生意，日子會好很多了。

但，真能這麼順利嗎？這筆錢不需要先被家人無情瓜分，或孝敬父母，都能正確用在自己的身上，照顧自己的未來嗎？這樣的「好日子」，誰想要？

車開著，音樂響起，風在臉上拂過，突然覺得，能看能聽、能說能寫、能有情緒感受世間一切，真是福啊！

業務工作辛苦，風吹日曬雨淋，嚐盡人情冷暖，但即便是日後更大的理賠，再多的支票，也無法取代初次從陌生到熟悉，從冷漠到感恩的心境轉折。

對家人的愛，讓他離開家園，現在，他回家了。願這份保險化成的愛，照顧到遙遠的國度，幫助在我看不到的世界，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年輕人。

保險之愛，真的無國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