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碧蓉 | 2011.01.01 (其他)

當那個過去總跟我爭論不休的人，在我面前得意地簽下了要保書，我彷彿向他簽了一份賣身契，不但沒有成交的喜悅，還有點沮喪。

但我始終沒料到，他居然是我保險生涯中，辦的第一張身故理賠單。

我從沒想過，我們這輩子的緣份會如此深邃。

大一那年，我是法文系的文宣，他是法律系的公關，籌辦聯誼活動便時有唇槍舌劍，你來我往的機會。之後即使以筆代口，書信往來，卻仍時常爭論不休。

我感覺他在伶牙利齒底下有顆摯熱的心，外表如刺蝟般扎人，但內心卻是極度柔軟感性。不過，他的自以為是，話鋒尖銳不得理也從不饒人，總還是讓我有些討厭。

畢業之後少有聯繫，即使通上電話碰了面，每每因為「道不同，不相為謀」而不常聯絡，可是一段時間過後，總因緣際會又相逢。那時，我無奈地想，老天爺該是要安排我們要一路爭執、拌嘴，很久很久一直到齒搖髮禿吧！

有一天，他居然變成了我的客戶。

數年後，我成為單親媽媽，生命因轉折而產生責任及覺醒。在進一步認識保險功能意義及認同保險公司制度之後，我決定轉換跑道進入保險公司。

從伏案搖筆的編輯企劃，轉換角色成為外勤業務，初期確實經歷不小的心態調適和改變。一天，他打電話來拜年問近況，我正好處於工作低潮。閒聊中他談起他們家「其差無比」的保險觀念，我們因此又對保險的存在價值意義進行了一場世紀辯論。

最後，我沒好氣地回應：「你想買，我還不見得要賣。要服務你這樣的人一輩子，太累太辛苦了！」這句話卻讓他堅決執意成為我的客戶。

我猜想他打的如意算盤該是，此後，我不只得捧他高高在上為他服務，勢必還得在意見相左的時候讓他三分，因為「客戶永遠是對的」。

他哈哈大笑，得意地簽下要保書的同時，我卻沒有一丁點兒成交的喜悅，反而感覺有點兒沮喪，彷彿是我向他簽了一份「賣身契」。

當時，我天真地以為，正值青壯的他，因為一時興起，半開玩笑跟我買的第一張，也是他唯一的一張保單，除了人情，不過就是想用來壓制針鋒對峙時我的氣焰，該是沒什麼機會派上用場的。即使他之後因為胃炎住院申請了第一次理賠，有氣無力地說：「等不到齒搖髮禿了，趁年輕快多吵幾回合！」，我也沒忘了損他一句：「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啦！」

我始終沒料到，他會成為我的第一件身故理賠。

三十五歲，是他向我買保單的第三年，他已在知名的律師事務所工作多年，也和女友論及婚嫁，一天夜裡卻因嘔吐咳血急診住院，檢查後醫師發現肝已局部硬化，從此不僅工作深受影響，婚約也變得遙遙無期。

買保單的第六年，在他三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個月檢查確認，肝硬化已經惡化成肝惡性腫瘤，必須進行栓塞治療。保單自此豁免了保費，但之後卻開始了無止盡的住院治療，一次又一次的身心煎熬。

那四、五年裡，逐漸敗壞的身軀讓他時常懷疑是不是離生命的終點已經不遠，也經常聽他臆測生命盡頭的那個世界；在一面等待生命流逝，又一面向老天爺爭搶時間的過程中，他常常在書信裡告訴我，對身邊的人，他有許多的遺憾。

他腦海裡原有千頁藍圖，因為他相信他生命裡該有機會建造百層高樓；他的人生該可以恣意潑灑各式顏料，充滿了色彩，現在卻只剩黑白。

我看著他還算蒼勁的筆跡，沒特別注意他似乎因為知道來日無多，鬥志盡失。

但慢慢地，我偶爾會接到半夜裡，他疼痛得受不了，睡不著的時候打來的電話，我有時耐住性子安慰著他；有時我抬槓、他爭辯一如往常，即使我們彼此心裡都存在著耽心和淡淡的哀傷。

「等到那一天，妳會來送我吧！」他問，我依然故作俏皮地回應那句老話：「放心啦，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因為會議，我沒有接到他的最後一通電話。他二姐也疑惑著，彌留之前都在加護病房，怎能打電話給我？加護病房裡誰用了他的電話撥給我，又想告訴我什麼？

我儘快地趕到了。記不得還有誰，忘了我究竟站在哪邊，他那靠著科技維存著奄奄一息的身軀整個泛著土黃色，我的手掌輕輕滑過他的手肘手腕。一會兒護理人員來為他整理插管，準備搭上救護車從醫院回家。

他家是馬路邊的透天厝，一樓客廳很快地佈置起來，他躺在客廳中間，蓋著一件白布，腳邊供著一碗插著筷子的米飯和香燭冥紙。一干人等奔來忙去，臉上卻是一雙雙茫然不知如何對望的眼。

患了將近六年的肝病，家裡的人似乎都有了心理準備，沒有表現太大的哀慟和太多的傷悲。那個下午，我隨著他的家人，折了一朵一朵的紙蓮花，心裡默念著：「我來看你了，我來送你了……。」

堆疊成落的蓮花塔旁坐著他媽媽和姐姐聊著這幾年他受到磨難，身體上的，心靈上的。她們告訴我，多虧了一次次的住院理賠申請，一年合計百來萬，寬裕地應付了所有的醫療費用、生活所需。

「他從來不會給家裡添什麼負擔…」媽媽說著說著一手橫摀起了兩眼，久久沒有鬆開，「朋友來了有缺就借，從來也不拒絕！」他二姐頰上帶著淚，一邊遞紙巾給媽媽一邊說道。

他弟媳帶著小孩來給伯伯上香，他嫂嫂也帶著一雙兒女來給叔叔拜別。我見那少女極度哀慟地哭倒在地，長跪不起。聽說那是他最最疼愛的姪女，學會走路開始就是他的小跟班，好吃好玩的從沒少了她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她只要放學就會幫忙看顧著他一樣不離不棄。她媽媽拉著勸起了她，可是她站起身嚶嚶啜泣一會兒以後，又拜倒，這次哭得更大聲了。在場的家屬被撩撥了情緒，擤鼻子的聲音此起彼落。

我一直沒有注意到他父親的去向，直到經過書房，才看見頭髮花白的老人家，神情落寞地獨自坐在書桌前翻著兒子的舊照片。我拉了椅子坐下來。「他常提起妳，常說你們很有緣份。」他爸爸告訴我，我微微笑著點點頭。老人家便開始指著一張張照片，數說著這個倍受疼愛的孩子的光榮事蹟，臉上時有光釆，時而黯然。「現在他不在了，我兒子不在了……」我趕緊摟住老父親抽動著地削瘦的肩膀，怔怔地望著相本裡仍然英俊挺拔的他，想著，他日後便將永遠是這個容貌，永遠，不會老了……

他和他的大哥在半年內因為肝癌相繼身故，接連遭到喪子之痛，白髮送黑髮，身體本來就不好的父親更顯虛弱。

兩年前他父親也過世了，媽媽的孤獨老年、嫂嫂帶著兩個孩子的寡居生活，靠的全是保險的理賠金。

我曾質疑老天爺究竟為什麼給我們這樣的緣份，讓我和他總是遇事爭論不休，又總是維持著斷斷續續的情誼和聯繫，直到他年輕的生命像燭火一般熄滅；現在我深信人間諸事皆難全然掌握及左右，唯有經歷過一切，你才能終於明白造物主透過衪那隻無形的手善意的安排。

對於我在從事保險之初，之所以能簽下他的這份保單，之後卻在極短的時間裡這麼貼近地經歷他的病痛死亡，我如斯作想：老天爺除了要他來讓我親耳親眼聽聞撫觸，深刻見證保險的功能；也要我透過陪他渡過他和家人的生命經驗，清楚人情保單也好，「賣身契」也罷，全是為了成就人與人之間更深遠的緣份，進而彰顯保險工作的價值意義及保險之愛。對他，我深深感恩，感謝他讓我真實體會這些道理，讓我走在保險這條路上不僅更有自信、有尊嚴，也能踏實和自在地過好生命中的每一天，為締結更多美好的緣份不斷堅持下去……